死的痛苦，与其解除

罪的工价就是死。死就是生命的失去。对亚当来说，这就是“你本是尘土，也要归于尘土”。

同样，代罚性的赎罪祭也是通过死——耶稣被人钉死在木头上，“肉身受苦”、“流血”、“气就断了”。

相应的，信徒临死中的最终盼望在于有朝一日从死里复活、拥有不朽的身体。而未得救者的结局则是与旧天地一样被永久销毁、不复存在。

这本都是简单的道理，但是希腊人的“灵肉二元论/灵魂不朽论”混淆了许多人的视听，进而塑造了西方宗教传统中“死后世界”的观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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路徳在最初改教时就表示了对传统“灵魂不朽”观念的鄙视。

“但我允许教皇为他自己和他的信徒制定信条，例如：饼和酒在圣礼中本质发生变化；上帝的本质既不生也不被生；灵魂是人体的实质形式；教皇是世界的皇帝、天上的王和地上的神；灵魂是不朽的，以及所有那些在罗马教规的粪堆中能找到的畸形观念。”（Assertion of All the Articles Wrongly Condemned in the Roman Bull， 1520年）

英文圣经翻译者威廉.丁道尔也反对“灵魂升天”，为此与天主教徒托马斯.莫尔爵士争辩：

“莫尔为证明圣徒已经在天堂与主同享荣耀，说，‘若神是他们的神，他们就在天堂里，因为神不是死人的神’（可12:27）。但这么说就恰恰是夺走了主用以证明复活的论据：亚伯拉罕与众圣徒要复活，而非他们的灵魂已在天堂里——这种教导还没出现在世上。”（An Answer to Sir Thomas More's Dialogue，1530年）

但加尔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铁杆的“灵魂不朽论”者。他的第一部神学作品Psychopannychia就是反对“灵魂睡眠论”（soul sleep）。

“那日益腐朽的身体拖累灵魂，将其束缚于属地的住所，从而大大限制其感知。要是身体是灵魂的监狱，要是属地的住所是一种枷锁，那么当灵魂从这监狱释放出来，从这枷锁中解脱出来，它该是怎样的境地？它不就是恢复了其本性、成为完全，我们不就可以实实在在地说，它所得到多少，就是本因身体而失去的多少吗？”（Psychopannychia，1534年）

他也一以贯之地按照“灵肉二元论”来理解赎罪祭：

“我的重点是：《信经》（注：指《使徒信经》）记载基督在人面前所受的苦，也接着（注：指“下到阴间”一语）提到基督在神面前所受那看不见、测不透的审判，使我们明白，基督不但为了救赎我们献上自己的身体，他的灵魂也遭受了神所咒诅和离弃之人所当受的可怕折磨，而这是更大的代价。” （《基督教要义》，1536-1559年）

“彼得说：‘神却把死的痛苦解除，使他复活了，因为他不能被死亡拘禁。’（徒2∶24）彼得不是只提到死本身，而是明确地表示：来自神咒诅和烈怒（叫人死的缘由）之死的痛苦拘禁了神的儿子。若基督所面对的只是肉体上的死，这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可怕的！” （同上）

这种鲜明的灵肉二元论被大多数加尔文主义者继承了：

“人的身体死后归于尘土，而见朽坏；但他们的灵魂（既不死也不睡）拥有不朽的本质，立刻回到赐他们的神那里。义人的灵魂那时将被全然成圣，被接入至高之天，在光明和荣耀中得见神的面，等候他们的身体完全得赎；恶人的灵魂则被扔进地獄，留在痛苦和全然的黑暗中，等候那大日的审判。”（《威斯敏斯特信条》，1647年）

一个当代的例子：

“在各各他所发生的，是超越了基督身体的受苦和牺牲。[...] 从中午12点到下午3点，地獄来到了耶路撒冷和犹大地。[...] 在这三个小时里，耶苏为所有相信的人承受了永远的地獄。[...]经上说，‘遍地都黑暗了，直到申初’。[...]地獄在那里三个小时，然后就消失了。 惩罚结束了， 痛苦结束了，与天父的甜蜜交通恢复了。” （约翰.麦卡瑟，The King Crucified: Consummation at Calvary，2008年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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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加尔文引用的彼得的那段话：

“以色列人哪，请听听这几句话：正如你们所知道的，神已经借着拿撒勒人耶稣在你们中间施行了大能、奇事、神迹，向你们证明他是神所立的。他照着神的定旨和预知被交了出去，你们就借不法之徒的手，把他钉死了。神却把死的痛苦解除，使他复活了，因为他不能被死亡拘禁。[...]（大卫）预先看见了这事，就讲论基督的复活说：‘他不会被撇在阴间，他的肉身也不见朽坏。’”（徒2:22-24,31）

显然，彼得说的“死的痛苦”并不是指什么耶稣死前在“神面前所受那看不见、测不透的审判”，而就是指前一句话说的被人“钉死”。

此处的“痛苦”(ὠδίν/odin)一词在新约中还出现过3次（太24:8，可13:8，帖前5:3），表示“生产之痛”。在彼得所处时代的希腊化犹太人当中通行的旧约七十士译本（LXX）里，这个希腊语单词出现35次，用于翻译多个希伯来语单词，总体表达了“被身不由己的环境所困”的概念。这包括以下经文（这几处翻译的希伯来原文都是חֶבֶל/chebel）：

“阴间的绳索（odin）缠绕我、死亡的网罗临到我。”（撒下22:6/LXX 2 Kingdoms 22:6）

“曾有死亡的绳索（odin）缠绕我...阴间的绳索（odin）缠绕我、死亡的网罗临到我。”（诗18:4-5/LXX 17:5-6）

“死亡的绳索（odin）缠绕我、阴间的痛苦抓住我。我遭遇患难愁苦。”（诗116:3/LXX 114:3）

结合五旬节讲道的背景（“那时住在耶路撒冷的，有从天下各国来的虔诚的犹太人”），彼得这段话中的“死的痛苦”就是在间接引用以上典故，来表示“被死亡（暂时）拘禁”的概念，因此复活就是“解除”这个拘禁。

彼得这番话中透露的生死观是与“灵肉二元论”的传统观点格格不入的。传统观点（基于路23:43）认为耶稣死后“灵魂”进入了“乐园”。但若是这样，将他从死里复活称为解除“死的痛苦（拘禁）”就是不妥的。（路23:43通常被翻译为“我实在告诉你，今天你必定同我在乐园里了”，但原文没有标点，也可以翻译为“我今天实在告诉你，你必定同我在乐园里了”。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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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灵魂”（soul）到底是什么？这个词在新约的希腊文里是ψυχή（psyche），在旧约的希伯来文里是נֶפֶשׁ（nefesh），在不同语境下被译为不同含义：生命（life）、活物（creature）、人（person）、自己（self）、心（heart）、意（mind）、灵（spirit）、灵魂（soul）。

创世记1中，nefesh一词首先被用于指神创造的各种“生物”（包括各种动物，但不包括植物）。创世记2中这个词第一次被用于指人：

“YHWH神用地上的尘土造成人形，把生气吹进他的鼻孔里，那人就成了「有生命的活人」（直译：有生命的“nefesh”），名叫亚当。”（创2:7 新译本）

这里给出了一个造物公式：尘土造成的身体+生命的气息=活的“nefesh”。反之亦然：

“你收回它们的气息，它们就死亡，归回尘土。”（诗104:29）

“他若专心为己、将灵和气收归自己，凡有血气的就必一同死亡、世人必仍归尘土。”（伯34:14-15）

这个图景中没有希腊式的“灵肉二元论”，而是将人视为一个凭着神赐下的“气息”而具有生命的“肉身”。在希腊式的观念中，“灵魂”（psyche）可以脱离身体而独立存在，甚至可谓是“提纯”了的人，但在旧约中，当神收回“灵和气”，人的生命存在就崩塌了，他就“归于尘土”。因此，旧约中就将“阴间”描述为一种沉寂、黑暗的长眠，而不是某种“死后生活”的冥界，因为人的一切（意识）活动都随着其生命存在的崩塌而停止了。

这对耶稣也是一样：“你们拆毁这殿，我三天之内要把它建造起来[...]但耶稣所说的殿，就是他的身体。”（约2:19，21）这里的“身体”包括了耶稣的整个属人生命——“因为他将命（nefesh）倾倒”（赛53:12）——就如约翰开篇宣告的“道成了肉身，住在在我们中间”这话里的“肉身”一样。

实际上，当约翰将圣子降世为人这件事称为“道成肉身”，他正是延续了这个旧约的观念：人的本体就是“肉身”，因其软弱才需要“灵”来赐予其生命。“灵”与“肉体”的对比不是“（不朽的）内核”与“（可弃置的）外壳”的对比，而是“（传递生命的）管道”与“（领受生命的）器皿”的对比。“属灵”与“属肉体”的分别就是“向神的道敞开（而得到源源不断的生命）”和妄图“自给自足（而沦为一潭死水）”的分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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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多传统观点者抵触这个朴素的生死观，一方面是觉得这夺走了信徒“死后上天堂”的盼望，另一方面则是这与传统的“永恒地獄”观念冲突。

但“死后上天堂”的观念在客观上削弱了“身体复活”的重要性。如果人死后就上天堂（或下地獄），保罗为什么作这样的归谬：“如果死人不会复活，‘我们就吃吃喝喝吧，因为我们明天就要死了。’”？如果信徒死后就上天堂，那么“主的再来”的紧迫性在哪里呢？保罗说，“死”是最后的仇敌。他也说，一切受造之物如今劳苦叹息。但“死后上天堂”却意味着，“死”这个仇敌可以最快让神的子民脱离劳苦叹息的尘世、达到“彼岸”的乐园，而无需等待“主的再来”。

传统的“永恒地獄”观念同样扭曲了“身体复活”的盼望。当保罗说“所种的是必朽坏的，复活的是不朽坏的”（林前15:42），他是在宣告一个战胜死亡、带来永生的好消息。但“正统”的加尔文主义者却将其解读为：

“在末日，那些还活着的人不会死，而是要被改变——所有死去的人都将复活，带着原来的身体、而不是另一个身体，虽然性质不同，但将与他们的灵魂再度结合、直到永远。恶人的身体，将因基督的大能复活受羞辱；义人的身体，将借着祂的灵复活得荣耀，被造成与祂自己荣耀的身体相似。”（《威斯敏斯特信条》）

“身体复活为不朽”在这种宗教观念中竟被用于恶人身上，让他们也有永恒不朽的身体，好来让他们在永恒中受更多的惩罚！“灵肉二元论”最终导向了一种永恒的“光明与黑暗的国度二元论”。但这与保罗的终末观大相径庭：

“再后，末期到了的时候，基督把所有的统治者、掌权者和有能者都毁灭了，就把国度交给父神。因为基督必要作王，直到神把所有的仇敌都放在他的脚下。最后要毁灭的仇敌就是死。”（林前15:24-6）

既然“恶人”是“仇敌”，而“死”是“最后要毁灭的仇敌”，那么一切“恶人”就在“死”被毁灭之前都已经被毁灭了。就如那些“统治者、掌权者和有能者”是神用以责罚人的“鞭子”一样，“死”就是终极的武器。当一切仇敌都被毁灭，那么这个终极武器也就要被销毁（启示录中死亡和阴间被扔进火湖的意象，也是表达这一点）。这就是终极的和平。

“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；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，海也不再有了。 我又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由神那里从天而降，预备好了，就如新妇妆饰整齐，等候丈夫。「看哪，神的帐幕在人间。他要与人同住，他们要作他的子民。神要亲自与他们同在，作他们的神。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；不再有死亡，也不再有悲哀、哭号、疼痛，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。」坐宝座的说：「看哪，我将一切都更新了！」”（启21:1-5）